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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那月,從便河邊到建湘瓷廠
專欄:長沙記憶
發(fā)布日期:2019-12-13
閱讀量:4321
作者:城市記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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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北京下放來的臭老九講外面的故事∨郝幸福很少回家,郝屠夫?qū)@點是很有些看法的,話到激動處對著婆娘雙手一攤:“回來噠就本本分分灑,還要拽一口幺子‘長沙里手’腔?!苯淌谧吡?,劉工、丁長福也走了。

文/賀大明

“娘札腦殼,接連滾十幾札晚班,是人都吃不消!”郝幸福操一口夾生的長沙普通話,隨著一群打情罵俏的堂客們走出建湘瓷廠的車間。廠區(qū)的街面沒有路燈,不一會就被濃濃的夜色吞噬得無影無蹤。 


已是凌晨2點,起霧了,白茫茫挾著絲絲寒意。從廠大門到伍家?guī)X十字路口就百十來步路,放浪的嬉笑聲逐一散去,疲憊的夜班師傅各自東西。


出生在便河邊窩棚里的郝幸福




清朝年間長沙城周邊筑有城墻,天心閣、小吳門是那個時候一南一北的城門樓子。北城墻外有條人工開掘的護城河,即便河。民國初年,拆除城墻,修筑粵漢鐵路,鐵路東側(cè)辟有一條簡易街道,俗稱“便河邊”。街兩邊是低矮破爛的房屋,這里的住戶大多是從湘鄉(xiāng)那邊遷徙過來,貧困且無一技專長,靠拖板車、挑土、砍蓮子、洗塑料、糊火柴盒維系生計。

現(xiàn)今長沙地圖中便河邊巷的位置

郝幸福就出生便河邊上


解放那年其父親郝屠夫挑擔(dān)籮筐,懵懵懂懂地從湘鄉(xiāng)來到長沙,是鄉(xiāng)鄰們幫他在便河邊搭建了一個窩棚。隔年屠夫婆娘生下一個男孩,郝屠夫說:“平安是福,就叫伢兒‘幸福’吧!”

便河邊曾經(jīng)的的棚戶區(qū)  圖源/瀟湘晨報

便河邊的南端接展覽館路(現(xiàn)營盤路),對街是長沙市一中圍墻,往東是展覽館、出版社,北向出口是湖南體委和東風(fēng)廣場,全長約一公里。


郝幸福是在清水塘小學(xué)發(fā)的蒙,班上同學(xué)多是一中、展覽館、出版社的子弟。與這些孩子在一起,郝幸??傆X得與自己的鄉(xiāng)鄰有太多的不同。郝幸福有些好奇,并嘗試著小心走近。

郝屠夫的影響力




郝幸福能到建湘瓷廠上班,搭幫有個賣肉的老子。

1987年長沙地圖中的建湘瓷廠


為了給兒子謀一份上得臺面的工作,郝屠夫還真是舍得血本。那年月肉是要憑票供應(yīng)的,每人每月半斤,好在郝屠夫還有點其它腳路,隔三差五都要用根草繩子捆半斤索索利利的五花肉,送到坡上王干部家。王家在便河邊是出了名的大戶,在市里面是有些來頭的,講出來還真的有點嚇人。


黃昏邊上,王干部正好躺在門前的搖椅上,右手把著有些年代感的紫砂壺,慢悠悠地?fù)u啊搖的。坡下的人望著坡上的王家,總會生出一種由衷的景仰。


郝屠夫提著豬肉輕手輕腳地走到王干部面前,“啊、啊,來了”,王干部揚了揚手中的紫砂壺算是打了招呼。一般鄉(xiāng)鄰的這些“小動作”王干部是不稀罕答理的,但郝屠夫幾年下來的堅持又另是一說。


終于有一天郝屠夫又來到王干部家,這一次王干部反常地?fù)P起手中的信封,郝屠夫立馬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接過去:“哎呀呀,咯何是要得哩?!笔钦泄ねㄖ獑?,郝屠夫一再作揖感謝,王干部只是大度地?fù)]揮手以示回應(yīng)。


很快郝幸福成了公家人,招工到了建湘瓷廠,消息迅速地傳播開來?!肮怨?,下不得地咧,端的還是省里的飯碗!”便河邊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都在奔走相告。


作為國營企業(yè)的建湘瓷廠當(dāng)年在長沙可是下不得地,職工就有二千多號人,設(shè)有:原料、成型、燒成、貼花、維修等8個車間。郝幸福分到二車間即成型車間當(dāng)學(xué)徒。這是一個沒有多少技術(shù)含量的工種,郝幸福又有意無意地干著一些勤雜工的活計。時間一久閑話就接著來了:“咯就有味啦,人手咯樣緊張,又來了一個‘打雜’的?!薄?/span>還用講,肯定是開后門的啵?”這都是別人背后的議論,話傳到耳朵里,郝幸福只當(dāng)是沒聽見。

粗坯工序


其實,那年月就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年代,人們沒有志向,沒有目標(biāo),也沒有追求。大家都在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,郝幸福只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。

喊著號子的沈廠長




建湘瓷廠大門有一條通往廠區(qū)的主干道,一車間就正對著主干道上,車間的墻面上依稀有幾個斗大的標(biāo)語:“400萬看漲!”字跡的顏色已經(jīng)褪落,看樣子有些年月了。這是早幾年一條激勵全廠上下的標(biāo)語口號,為國創(chuàng)收400萬!活動的發(fā)起人就是當(dāng)時的沈副廠長,如今卻作為資產(chǎn)階級的代理人被打倒,下放到車間做工人了。

窯工 


郝幸福初次見到沈廠長是在開窯的現(xiàn)場?!伴_窯”是窯工們狂歡的節(jié)日,1400多度的高溫,歷經(jīng)好幾個日日夜夜的燒結(jié),所有的辛勞付出,此刻是賭底見真章的時候了。


食堂降溫的綠豆汁、汽水來了,保健站醫(yī)務(wù)人員整裝待發(fā)。


停爐熄火之后,大功率風(fēng)機轟隆隆地強力降溫。師傅們披上厚厚的石棉圍腰,當(dāng)窯爐還閃爍著紅色光暈,窯頭一聲令下,就像飛蛾撲燈一樣,窯工們迫不急待的沖了進去。


這是一種以命相搏爺們的行徑。窯工們卻耍弄得如此瘋狂。尤其有女工們圍攏過來,那沙啞的號子聲也隨即喊起:“哥哥來開窯喲,妹妹來加油,嗨兒喲,嗨兒喲.....”葷的、素的都上來了,引得一陣陣掌聲。

開窯是賭底見真章的時刻


沈廠長40來歲,個子不高,一副地道的窯工模樣,“吭喲吭喲”喊著號子,踩著馬步,一點也不輸給年輕人。雖身處逆境卻高興著窯工們的高興,快樂著窯工們的快樂。


閑時郝幸福與沈廠長有過幾次交談,因為年輕,還無法跟上廠長的思路和節(jié)奏,但每次談話都給他很大的觸動,他感受到沈廠長的氣度與格局。


文革結(jié)束之后,沈廠長調(diào)任市經(jīng)委主任,分管全市的工礦企業(yè)。9年后郝幸福中山大學(xué)畢業(yè),分到市里,報到那天居然是安排在市經(jīng)委,機緣巧合,郝幸福又成了沈主任的屬下。

郝幸福很忌諱“偷”這個字




入夜風(fēng)聲漸起,前屋是收荒貨的滿爹,廢書舊報紙,玻璃瓶子,壇壇罐罐的堆爛一院子。一夜乒乒乓乓,大風(fēng)把堆碼的廢品吹散一地。


剛剛想瞇一下眼睛,這邊細(xì)姑子家的雞又叫了,雞窩就搭在郝幸福的窗子底下,每天的公雞打鳴還另說,那雞屎味硬是逼得郝幸福從來就沒敢開過窗戶。細(xì)姑老公死得早,除了幫人洗衣漿衫之外,這幾只下蛋的老母雞就看得特別精貴。


低矮破舊的房屋,臟亂無序的環(huán)境是便河邊給人的第一感覺。


長期以來郝幸福就少了些鄉(xiāng)鄰們的親近感。他在想:人是可以有很多種活法,我也可以找到適合自已的那一種!


那天,墻上的掛鐘剛敲過11下,“大貿(mào)易”就若無其事地出現(xiàn)在粗坯班組,朝郝幸福悄悄地給了一個暗示,一臉奸笑。郝幸福立馬會意的點點頭。


入夜,整個廠子都漸漸地靜寂下來,真是一個月黑風(fēng)高的夜晚。從窯爐車間竄出兩條黑影,身手敏捷地貼著墻角移動,嗖的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
兩條黑影貓著腰,摸索著前進。“嗨,找到了嗎?”“急什么?” 


車間里黑漆漆的,辨認(rèn)貼過花紙的成品與白瓷坯的區(qū)別全靠手指的觸摸。這要非常精細(xì)、成穩(wěn)的感知能力,非一般人可為。而郝幸福就常常吹噓自己有手感好的“特異功能”。果真,三兩下便有聲音傳來:“燒好的成品全在這邊?!?/span>

半成品庫房


大貿(mào)易正準(zhǔn)備起身挪動,突然,“咣”的一聲?!安缓茫y不還有同道中人?”“噓,是我。”大貿(mào)易輕聲回應(yīng),“留點神灑,差一點命都沒得噠?!?/span>


郝幸福很忌諱“偷”這個字,反復(fù)強調(diào)只是拿幾件瓷器“玩玩”。其實真正讓他們興奮的是行動謀劃、實施的整個過程。在一個文化生活極其匱乏的年代,只有這種驚險刺激才會讓他們?nèi)绱说陌V謎,并留下深刻的記憶。 


“你們是不曉得,就和偵探電影一模一樣?!笔鲁芍?,郝幸福又和同年的師兄弟吹起牛來:“只要有一點響動,保衛(wèi)科就立馬追殺過來,那架式真正嚇?biāo)廊四?!”說著便不由得打了個尿噤。

聽北京下放來的臭老九講外面的故事




郝幸福很少回家,郝屠夫?qū)@點是很有些看法的,話到激動處對著婆娘雙手一攤:“回來噠就本本分分灑,還要拽一口么子‘長沙里手’腔?!睔獾煤峦婪蛑绷R:“忘眼畜生?!毙腋D镏纼鹤拥男乃?,懟一句硬話:“你咯扎老東西,伢崽子就只是心氣有點高,你至于嗎?”


這些年結(jié)識的人多了,眼界也開闊了,郝幸福想要放飛出去,但總歸只是想想而已,無論走到哪里,郝幸福終究還是“便河邊”的兒子。


今天的班前會有點嚴(yán)肅:“開會了,開會了。北京輕工部下放三十多位‘臭老九’,嗯嗯,是改造。我們班組分了3位,大家多留點神?!背砂嚅L停頓一下:“都是些書呆子,做不得么子事,能照顧就照顧一點?!背砂嚅L揮揮手,憨厚地笑笑,“散會?!?/span>


庫房的門外坐了三位北京下放干部,年級大點的那個五十來歲,大家叫他教授,慈眉善眼的,樣子有點“迂”;四十來歲的是工程師老劉;年輕的叫丁長福,北京外貿(mào)學(xué)院剛剛畢業(yè),分到設(shè)計院,腳還沒落穩(wěn)就跟著下放來了。


安排給他們的工作既輕松又輕閑,成班長說是以鍛煉為主。剛來第3天教授就盯上了粗坯成型機,說是機器實際上只是極其簡單的手工器械而已。

成型車間粗坯工序


教授雙手跟著師傅們的操作比劃著,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說些什么,成班長寬厚地說:“老毛病又犯了,書呆子?!鞭D(zhuǎn)身腦殼搖的跟撥浪鼓一樣。其實大家都明白,從北京下放到基層,教授是真想為廠子出一把力,在生產(chǎn)現(xiàn)場才真正看到陶瓷生產(chǎn)居然是如此的落后。


剛畢業(yè)就下放到長沙,班組的師傅都認(rèn)為丁長福太不值。工間休息,大家常圍坐在一起瞎聊天,平時丁長福話語不多,給人一種少言寡語的印像,但間或興起,同樣是山南海北,家國情懷。郝幸福最歡聽丁長福聊北京,講他們的學(xué)校,講一些他不知道的外面的事情。每一次郝幸福都聽得格外認(rèn)真,因為每一次都有郝幸福感興趣的東西。


兩千多號職工,十五、六個車間科室,雖說同處一個廠子,見一次面也不太容易。如要捎搭一句口訊,會會朋友熟人,最便捷的方式是:呷中飯,去食堂。


12點的鐘聲剛一敲響,食堂十?dāng)?shù)個打飯窗口就像卡了秒表一樣,“刷”的一聲,齊整整的全部打開。每隊二、三十個人,隊伍緩慢的移動。賣飯的催排隊的快一點,排隊的卻放話:“又不是趕嗒剁腦殼,急什么?”


十幾支隊伍,聊天的、敲飯盆的、講黃段子的、動手動腳的,就像鄉(xiāng)鎮(zhèn)“逢七”的趕場,鬧翻了天。


打句良心講,湘瓷的食堂還真的不錯。中餐郝幸福一般會要一份一毛二的炒豬肝,再加一份九分錢的煎荷包蛋,打四兩米飯,總攏才二角一分錢,吃的蠻舒服。


丁長福好像沒有什么偏好,今天吃這個,明天點那個,很少見到重復(fù)。郝幸福剛吃到一半,丁長福就沒了:“怎么這么快,難得消化咧?!薄拔掖蛐【瓦@樣,我沒有味覺?!薄鞍?!太夸張了吧?!薄罢娴模蛎飨WC。”丁長福盯著墻壁上的語錄,透著一臉的清純與誠實。


通常郝幸福習(xí)慣坐在靠墻的餐桌,餐桌對面墻是一塊紅底黃字的列寧語錄:“重要的是堅冰己經(jīng)打破,航道已經(jīng)疏通,方向己經(jīng)指明?!泵鎸α袑幫镜慕陶d,每次吃飯的時候郝幸福都會多看幾眼,“堅冰”雖己打破,但“方向”又在哪兒呢?


又是半年過去,一紙調(diào)令,輕工部全體工程技術(shù)人員連同家屬一百多號人,浩浩蕩蕩的撤回北京。


教授走了,劉工、丁長福也走了。郝幸福心里空落落的,特別想念他們。


送走北京專家才幾個月,黃興路上,郝幸福偶見一“嬉皮士”與丁長福有幾分掛像。郝幸福分明記得,是他親自把教授和丁長福送上火車,并看著列車一路遠(yuǎn)去。


郝幸福趕忙追上去,“哎呀,還真的是??!”只是蓋一腦殼長頭發(fā)而已。迎上去就是一拳:“搞什么鬼名堂?怎么還在長沙?”丁長福始終笑而不答。原來經(jīng)媒人介紹,丁長福認(rèn)識了一個長沙妹子,他們還真的好上了。曾經(jīng)下放的傷心之地竟然成全了丁長福一段美好姻緣。一點口風(fēng)都沒透露,真是“潛伏”得太深。


兩年后,丁長福調(diào)回長沙,在國際旅行社供職。至今和郝幸福還保持著往來。

郝幸福上了中山大學(xué),便河邊炸了鍋




“到底聽哪個的?光腦殼你少講兩句會死人呀!”成班長發(fā)火了,這是上班前的政治學(xué)習(xí)時間。大家收住話尾,老班長的面子終究是要給的。


柳胖子又重新拿起報紙:“1977年9月,教育部在北京召開全國高等學(xué)校招生工作會議,決定恢復(fù)已經(jīng)停止了11年的全國高等院校招生考試,以統(tǒng)一考試、擇優(yōu)錄取的方式選拔人才上大學(xué).....”


半個小時的班前會散了,誰也不會在意讀報的內(nèi)容,郝幸福卻記住了這條訊息,或許這將是自己人生的一次重要轉(zhuǎn)機。


郝幸?;丶业臅r間更少了,郝屠夫現(xiàn)在是罵都懶得罵了?!跋雭砭蛠恚肴ゾ腿?,把家就當(dāng)作住旅館一樣,我就當(dāng)是沒得咯札崽?!碑?dāng)?shù)臒o法了解郝幸福此刻的心思,咯都是一時情急說的氣話,當(dāng)不得真。


1977年的12月11日,人們依舊在焦躁與期待中無所事事的打發(fā)著日子,一切與平時沒有什么兩樣。此刻郝幸福與全國570萬考生一同走進考場,開始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殊死一搏。

1977年,570萬人參加高考,錄取人數(shù)27萬,錄取率4.8(%)


“叮當(dāng)叮當(dāng)?!泵刻煜挛?點,郵遞員“眼鏡”都要慢悠悠的從南端的巷口駛進來:“有書信報紙呵!”“呵”字拉得悠長,連北頭的巷口子都聽得到。這一次“眼鏡”一反常態(tài),推著單車一路小跑:“中了中了,郝幸福被中山大學(xué)錄取了....!”


這在便河邊是件天大的事情,整條街都炸翻了鍋。在四鄰的幫助下,郝屠夫屋門前擺放著4張方桌,放滿了瓜子、糖果、香煙、茶水?!昂碌补?!”道喜的人一撥接著一撥,一時間大家都相約改了口風(fēng),郝爹長郝爹短的叫個不停。


郝屠夫很是高興,逢人就遞煙作揖:“老子早就講過,我屋里郝幸福是文曲星投胎,不是凡人?!焙峦婪蚺1频煤埽荒槤q得通紅,胸脯拍得山響。


從這一刻起,喊了幾十年的郝屠夫就不再是郝屠夫了,這讓他很不適應(yīng)。郝屠夫婆娘倒是蠻明白事理:“你就燒高香吧,不搭幫幸福,只怕都沒得人睬理你?!?/span>


4點鐘郝幸福才剛剛下班,跟以往沒有兩樣,郝幸福淡定的推著單車走出廠門。


那年月的伍家?guī)X是市郊結(jié)合部,偏遠(yuǎn)而又荒涼。出得廠門,左手是百貨店、照像館、飲食店,四五家小店鋪依次排開。對角馬路有幾家零星小菜店、日雜店、糧店、煤店及郵電所等等。


伍家?guī)X路口有“人民汽車公司”站點,坐9號線汽車,花6分錢車票,經(jīng)潘家坪、糧食一倉庫、火車北站、湖南日報、松桂園下,回家就幾步路。


坐汽車固然方便,郝幸福卻寧愿單車出行。一條筆直的馬路,街面上人跡稀少,郝幸福數(shù)著日子,“這兩天錄取通知書也該要到了吧?”心里有事,單車也踩得飛快。


風(fēng)呼呼的從他身邊掠過,這個時候郝幸福有一種預(yù)感,他所向往,并為之努力的“目標(biāo)”已經(jīng)就在前頭。

郝幸福的困惑與悲涼




一晃十多年過去。走出車站,藍天白云,十月是長沙最好的季節(jié)。接站的師傅來了:“直接去酒店?”“急么子啰,先找家粉店,嗦兩口米粉過過癮著?!?/span>


從外地回到長沙,先找家粉店,嗦兩口米粉過過癮,是長沙人的習(xí)慣。

回到長沙,先找家粉店,嗦兩口米粉過過癮


2004年郝幸福調(diào)往廣州,這次來長沙是應(yīng)邀參加一次學(xué)術(shù)研討會議。


中大畢業(yè)之后,郝幸福分到長沙經(jīng)委,正趕上市里的國企改制,政府希望通過放權(quán)讓利、經(jīng)營承包等激勵機制,讓僵死的企業(yè)煥發(fā)生機。但事與愿違,與計劃經(jīng)濟切割,導(dǎo)致大多企業(yè)無法在市場中生存。


在經(jīng)委工作期間,郝幸福沒日沒夜地跑廠礦,作調(diào)研,希望能切實的幫助企業(yè)解決一些實際問題。


在大多企業(yè)不景氣的情況下,與湘瓷廠毗鄰的湖南動力機廠卻是少有的幾個特例。繼X105系列柴油機被納入國家系列產(chǎn)品,6105Q-1型直噴柴油機,又獲國家抽檢高分,被評為省里的“明星企業(yè)”。


1996年初,郝幸福與同科室的小王一同去湖動,匯報情況的辦公室主任精明、豪放,他講述了這幾年廠里改革的情況,并著重介紹下半年準(zhǔn)備加大投資,引進國外先進設(shè)備,籌備聯(lián)營分廠等重大舉措。


一次極其普通的調(diào)研,至始至終都彌漫著理想主義的激情。與會的干部員工信心滿滿,一副甩開膀子大干一場的派貌。這是近日來接收到最好的消息,郝幸福緊繃的心情也得到稍許放松。


臨近國慶,小王悄沒聲息的走進辦公室“唉!”嘆了口氣:“湖動也不行了!”掛一臉的愁容。傾刻間,打電話的,談話的,匯報情況的嘎然而止,辦公室一片愕然。


沉重的債務(wù),設(shè)備老化,產(chǎn)品滯后……一系列的積壓的問題浮都現(xiàn)出來了,企業(yè)逐漸陷入特困境地。1996年下半年湖動宣布停產(chǎn),不久,被納入國家政策性破產(chǎn)計劃,以出讓土地的方式籌集到改制及善后資金,2000多職工被接受安置。


湖動是這樣,湘瓷是這樣,拖配、長電、湖南工程機械廠何嘗又不是這樣?潮起潮落,這一時期呼啦啦又有多少長沙知名國企消失在市場經(jīng)濟的大潮中呢?


身處這個崗位,郝幸福經(jīng)歷了太多不愿意看到的事情。他就不明白了,國企改制應(yīng)該是件好事,企業(yè)也表達了足夠的熱情,人們期待企業(yè)的華麗轉(zhuǎn)身為何總是以“出賣土地”告終?


郝幸福熟悉這些企業(yè)的工人,有的甚至還能叫得上名字,失業(yè)了,下崗了,想想都為他們悲涼。

尋找建湘瓷廠




會議期間,郝幸福抽空去了一趟便河邊。沿展覽館路右轉(zhuǎn),便河邊巷口高樓拔地凌空,巷子被擠壓得更加窄逼了。

便河邊在周邊高樓的擠壓下顯得更加窄逼了


坡上的房子多被征購,坡下的老住戶也沒剩幾家了。巷子左手邊砌了一排圍墻,圍墻里面夯機隆隆,又是一家樓盤正在施工,照此下去,便河邊的消亡只是個時間問題。拍幾張照片留個念想,今后怕是難得再見到了。

便河邊


出便河邊,有9路公交車徐徐駛來,索性去一趟伍家?guī)X。舊地重游,郝幸福想看看現(xiàn)在的建湘瓷廠到底是個什么模樣。

縱橫交錯的伍家?guī)X立交橋


在伍家?guī)X南(公交站)下車,走進迷宮一樣的立交橋下,郝幸福轉(zhuǎn)悠了半天,橋下有幾位健身的中年人,“師傅,請問原來的老建湘瓷廠,不知怎么走?”“哦,你是問湘瓷?筆直,上嗒那扎坡再轉(zhuǎn)左手?!币宦穯柫藥讉€人,大家似乎都很熟悉。


迎面有美女走來,遙手一指:“那兩棟在建的樓盤就是建湘瓷廠啦!”接著又補一句:“后面那幾棟也是湘瓷的咧。

原湘瓷的地面上又有二座高樓拔地而起


現(xiàn)今湘瓷的實際存在就是幾棟破舊職工家屬房,靜寂有一點陰冷,仿佛停滯在歲月的盡頭,時間在這里凝固了。

陳舊的湘瓷職工宿舍,對街是原來的廠區(qū),地產(chǎn)商正在開發(fā)新的樓盤


小區(qū)過道有一桌牌局,多是湘瓷原職工及家屬。郝幸福有一句沒一句與他們扯起了閑篇,莊家舉起牌狠狠地甩下去:“三k帶二……咯如今,做生意沒得錢,找個工作沒技術(shù),咯日子何得好過著。”


站著的老一點的師傅雙手直搖晃:“我就搞不清白 ,一札咯樣好的廠子,兩三千號職工。沒得銷路可以找銷路,式樣老套可以找高手設(shè)計,硬是生生的被搞垮嗒,到現(xiàn)在我還想不通。”老師傅話一出口,觸動大家最柔軟的痛處,一時大家無語,半響沒得回聲。

巷口牌桌上有一老者,似是郝幸福昔日同事,不敢相認(rèn)。


湘瓷倒閉之后,大多職工從事些保安、勤雜、環(huán)衛(wèi)方面的工作,活泛點的靠開摩的、送外賣養(yǎng)家糊口。盡管大家有一肚子牢騷,卻始終樂觀通達。坐在牌桌上一個個笑呵呵的,看似相當(dāng)快活。

建湘醫(yī)院原為建湘瓷廠保健站,湘瓷倒閉之后,由留任醫(yī)衛(wèi)人員傳承至今


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:從熟悉湘瓷的路人,從廠區(qū)在建的高樓,從仍然堅守的“建湘醫(yī)院”,從“湘瓷”宿舍的棟牌.....一個倒閉了20年的企業(yè),郝幸??偸怯X得它的魂魄還在。


想打聽老班長成師傅的情況,幾次話到嘴邊,還是沒有開口,郝幸福終究是不敢面對。


會議散了,又是該說再見的時候了。每一次的告別,都容易帶些傷感。原來熟悉的陌生了,原來親近的也不敢相認(rèn)了。在一次次揮手告別中,郝幸福依然感念日漸淡薄的溫情。

END 

*本文由城市記憶CityMemory獨家發(fā)布,作者 | 賀大明,編輯 | 明明,圖源網(wǎng)絡(luò)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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